【美文观赏】品读李清照的《渔家傲》

渔家傲

〔宋〕李清照

天接云涛连晓雾，银河欲转千帆舞。似乎梦魂归帝所，闻天语，热情问我归何处。我报路长嗟日暮，学诗谩有惊人句。九万里风鹏正举，风休住，蓬舟吹取三山去。

（《漱玉词》）

【品读】

读李清照，最好先读读她的“蹴罢秋千，起来慵整纤纤手（《点绛唇》）”，读读她的“卖花担上，买得一枝春欲放（《减字木兰花》）”，再读读她的“红藕香残玉簟秋。轻解罗裳，独上兰舟”（《一剪梅》），“暖雨晴风初破冻，柳眼梅腮，已觉春心动”（《蝶恋花》），“寻寻觅觅，冷冷落清，凄凄惨惨戚戚”（《声声慢》）。

李清照的词里，有她的生活轨迹。

“靖康之变”后，金人大举南下，宋朝廷南迁。彼时，李清照的境遇甚孤苦，国亡大半，丈夫新逝，近五十岁的她带着丈夫生前同自己一同珍藏的金石文物，单独辗转，流寓南方。此首《渔家傲》即其南渡后所作。词题曰“记梦”，其实并非实梦，是借“梦”言心胸。词的上半阕，拟写“梦”境，其中又是“接”，又是“连”，又是“转”，又是“舞”，又是云涛汹涌，又是晓雾迷天，真真绘景如画。想来，这般情境大约是其南渡中在海上所遇所见的幻写。最妙的是，末尾拟出一个“天帝”之问，很自然地引出下文。词的下半阕，则巧借答天帝之问，表述自己一路走来的不易，以及想解脱尘世纷扰、出世为仙以期安所的心愿。

词的上阕，最耐揣摩的是“热情问我归何处”一句。此句，是一个可小可大的命题。此词因而句，便有了张力。过去曾有评论者论李清照的词，说她在国破家亡之际，居然不论庶民流离，而殖黾以己丈夫的死，整天哭哭啼啼，毫无积极意义。但我以为，李清照能真实记载自己的遭遇及心路进程，反倒是很难得的事。就如“热情问我归何处”一句，不外是李清照从名门才女骤然沦落为乱世流民的一种茫然，是她在丧夫失家的悲苦之境中对生命的一种思索，然若聪明善悟的人，也是能从中找到自己并有所思索的，从这一点上讲，实比所谓的“意义”更有意义。

词的下阕“路长嗟日暮”一句，取意屈原“欲少留此灵琐兮，日忽忽其将暮。……路曼曼其修远兮，吾将上下而求索”之路曼曼与日将暮。“路长”“日暮”二词，可谓含着李清照“凄凄惨惨戚戚”的后半生。而一个“嗟”字，又隐着无限的无法与无助。

“学诗谩有惊人句”取意杜甫“为人性僻耽佳句，语不惊人死不休。老去诗篇浑漫与，春来花鸟莫深愁”之语，一个“谩有”，既可见出李清照在才情上的意得与自傲（这意得与自傲无需旁证，单从她可将屈原、杜甫句运用自如上便可了然），又可见出她彼时心境的落寞与凄凉（能观赏她才情的丈夫已逝，战乱四起亦不容她吟诗作词发挥才情）。“蓬舟吹取三山去”一句，则与苏轼“小舟从此逝，江海寄余生”之意相近。想来，不论大人物小人物，不论男人女人，情感的实质是相同的，无非悲欢得失，无非爱恨情愁，且任是谁活得累了，觉得无力可支时，大约都会想到躲，想到逃离。这种避世的想法，在李清照并非偶尔，其另有一首五言律诗《晓梦》，就对仙境中仙人们逍遥自由的生活有很细致的描写，从而透显露她对那种生活的向往。

总说此词，就词调来看，一改其婉约的作风；就手法来讲，似与李白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相似，都是借梦而言他。而且，借梦言他，是文人习用的写作手法。将此手法用到烂熟的，当属明人汤显祖，当属他的“临川四梦”。

艰境之中，李清照借梦言心胸，想乘一叶小舟往“三山”去做神仙。但是，“三山”她是没去成，也去不成。写下此词没多久，因战乱加上四处流寓，使得她极力想保存的金石文物简直散尽。孤独无依中，她选择再嫁官吏张汝舟（也有学者以为李清照没有改嫁），但生活十分不幸福，最终两人分开。尔后，李清照单独孤苦生活了二十余年，七十多岁时，悄然离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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